闻悉闻名评弹理论家、作家、墨客、翻译家吴宗锡老师仙逝,难免想起了七八年前的一件往事。 那年时值岁末,我和友人同去拜访宗锡老师。告辞从客堂出来,颠末书房时望见桌上宣纸犹横、墨色正新,我心中一动,便开口向他求字。宗锡老师爽直允许,但要我本身出内容。我随口说,羊年将至,我正属羊,请您书一幅“三羊开泰”是否可以?宗锡老师爽直允许,但说本身视力不佳,写得较慢,要等一段时间。 一段时间,只是三天。那只装书法的信封,照例照旧旧的——他把本身的名字用白纸条覆了,写上了我的。宗锡老师一生节俭,但并不是由于缺钱。他说既是快递,不贴邮票,又何须用新的信封?由此可见他的言行逻辑,从人生态度一头通向学术观念、一头渗满生存细节。他常常爽直地允许别人,却不会全然地依从别人。 我猜宗锡老师泰半不会按我说的来写。睁开一看,果不其然——不是“三羊开泰”四字,而是“外柔内刚,知礼善群”八字,落款除“吴宗锡年九十一”,另有“晓军生肖得其品性之美”一行。再读附信,内有阐明,写道“三羊”原为“三阳”谐音,本意是冬至、腊月和正月之阳,开春天万物之盎然生气。以是“三羊开泰”既非本意,另有些庸俗了。“知礼合群”倒是古人对羊的赞语,而“外柔内刚”则与晓军你的性格、行事符合。末了一句说,这一幅字里,已经有几个“羊”字,不知如许是否可以?我定睛一数,“善”上站着一只,“群”里挨着一只,加上落款另有一只,不多不少,恰好“三羊”。 小事一桩,即显头脑之独立云云、学养之缜密云云、观察之渺小云云、言行之婉转云云,当是恒久读书、思索、写作,并以秉性在待人接物上的显现。我还想到,这与他二十多岁时钟爱西洋文学,却偏去从事民族文化工作的履历,好像遥相对应——对原来被要求的、本身并不爱的,竟能用原来所最爱的,注入被要求的,入乎其内、发乎其外,去实现本身的抱负。 宗锡老师对评弹的研究,在我看来,正是以文学之眼观书目、以文学之理构艺理的。好比他将评弹的审美特质提炼为“理、细、趣、奇、味”五个字,“理”指生存的逻辑,“细”指细节及精致,“趣”指机趣和兴趣,“奇”指传奇性,“味”指韵味与诗意——既是西方实际主义文学的理念,也是中国传统文论的精力。简而言之,他是将评弹论为一种古今互通、中西交汇、雅俗共赏,说着唱着的文学性的艺术了。由此可以认定,宗锡老师是笃信文学性乃艺术性之焦点这句话的。某一年出书社要编印他的文集,会合涵盖了他从前的诗歌散文、中年的理论批评和暮年的漫笔散论。宗锡老师来电让我为他拟个书名。我知他的笔名左絃,此中絃字取自《礼记》“絃,以丝播诗”,从前用来发表新诗;厥后署名评弹文章,因其也可作为“絃索”之絃来用。我略作思考,拟了个“絃内絃外”,意为絃内诗歌、文学,絃外评弹、曲艺,反推亦可。不等我作表明,宗锡老师一听便极欢乐,一字不改、照单全收,不光作了书名,还用在了新书研讨会的会名。这是我见到的少少见的情况。 只管云云,评弹究竟不是文学,而是艺术,是富含戏剧性的说唱演出艺术。宗锡老师以为,评弹虽不是戏,但不能没有戏剧性,所谓“起脚色”就是饰演人物,所谓“设关子”就是制造牵挂,所谓“放噱头”就是渲染氛围,这些都在戏剧性的范畴之内。他只消一语便道明白此中肯綮:“有人以为评弹好听,实在是由于评弹有戏剧性,有戏剧性的情节与抵牾。”他以为评弹的戏剧性原来丰富得很,只是艺人大多不察、听客大多不觉,常常处在下意识的状态,必要学者来指明点透,方可形成创造与担当审美的自发。在古代,西方戏剧乃文学之一种,而中国戏曲否则、曲艺则更否则,于是文学与戏剧、与曲艺便恒久地生分了。这种缺憾必须有人发现并予补充。宗锡老师便是此中之一,他以中西文学和西方戏剧理论工具参与对评弹艺术的研究,将其文学基因梳理了出来、将其戏剧元素凸显了出来,从而将评弹艺术创作的品位与格调提拔了起来。 宗锡老师是公认的评弹艺术理论拓荒者、奠定者和集大成者。也很大概因此,知道他诗歌和散文创作的人就少了,正像很多人只知他听评弹、看京剧,却不知他也常听交响乐、看西洋歌剧;又像很多人只知他谙熟国学,却不知他醒目英文——他幼读私塾,结业于圣约翰大学,厥后做过文学作品翻译,是一位翻译家。不外我熟悉宗锡老师三十多年来,从未听他对不说英语的人说英语,哪怕是一个单词。想到此,我的脑中忽然冒出一个动机——做一个人,尤其做一个文人,外表可以温慎如羊,但心底总要拥有一只雄狮,最少一只。 我发现宗锡老师之以是令人既敬又畏,就由于他的心底拥有雄狮,还不止一只。 宗锡老师是一位文人官员,是我结业上班后碰到的第一位向导。追念三十年前,我就像只没头的苍蝇,不是忙工作,便是忙着玩。宗锡老师见了,便嘱我多看书、多用脑、多练笔,又暗示我在陪一些无关本身的集会时,大可以安坐凝思,或默诵诗歌,或潜思选题,或打个腹稿……如今看来,他正是在辅导我去寻觅那只心底的雄狮,捕捉它、拥有它、驾御它。时到现在,我不知道本身是否拥有了雄狮,但知道只要拥有了雄狮,哪怕只有一只,便会做到恭敬别人、发起别人、爽直地允许别人而绝不会高出别人、委曲别人或全然依从别人。正是—— 不知心底有雄狮,还道生如尽一卮。 且觅且寻君莫待,为求至远至高时。(胡晓军) |